前不久在厦门听钢琴家殷承宗的独奏音乐会,在弹完正式曲目后,他返场加演了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中的一个选段。听着曾经是那样耳熟能详的曲调,让我记起一位旅居海外的钢琴家在许多年前对它的非议。他说,‘文革’中的许多荒唐事情,包括国内家人受到的牵连,他都认了。唯独不能理解的是,为何要用钢琴去伴唱革命京剧?
这位文革前就移居海外的钢琴家,自然不了解那个特定年代发生的事情。对于我们这一代钢琴家来说,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不但是一道抹不去的记忆,而且它的出现,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专业生涯,甚至改变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。
新中国成立不久,中国钢琴界很快出现了蓬勃发展的景象,随着傅聪、顾圣婴、李名强、刘诗昆、殷承宗等一批钢琴家在国际比赛中获奖,中国钢琴演奏的总体水准已经引人注目。那时国际钢琴比赛的数目总共就十几个,因此其奖牌的含金量是很高的。受此鼓舞,学琴人数成倍增长,国内迎来了第一次钢琴热。我在1962年报考上音附中时,据说报考人数创了新高。
可惜好景不长。由于极左思潮的影响,1964年起,学校已经不准演奏西方音乐,只能弹根据革命歌曲改编的钢琴曲和练习曲。不少同学甚至改行学民乐。那些国际比赛获奖者,回国之后要思想改造,要下乡种田修水库。钢琴在无可挽回地走着下坡。到1966年那个无法无天的夏天,钢琴被认为是代表封、资、修,是资产阶级的产物,首当其冲地成了被彻底砸烂的对象。学校里一个同学甚至想出绝招:把钢琴搬到教学楼顶上,然后推下去砸碎。幸亏这个计划没有实现。但整整两年,校园琴房一片死寂。
终于,在1968年的一个夏日,校园里的广播喇叭响起了钢琴与京剧唱腔的声音―――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面世了。
殷承宗与他的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一时红遍大江南北,钢琴在那个特殊年代以如此特殊的方式,进行了空前的大扫盲和大普及。《红灯记》为钢琴这件西方乐器翻了身。对于那一代钢琴学子来说,无疑是殷承宗为钢琴在当时的中国找到了一个出路。在学习革命样板戏的红色外衣下,我们终于又可以堂而皇之地打开琴盖,弹奏那些久违了的乐曲了。
不仅如此,我们上音附中老三届的几十名毕业生,在上山下乡插队到奉贤县农村劳动的时候,还因为要弹好样板戏,练好基本功,而获得一个特殊的待遇―――市文化局调拨了10台立式钢琴随我们下乡。当时上海郊县农村尚无陆路交通,到了奉贤县城后,10台钢琴用几个平底船运到水乡,当地公社社员帮忙分别抬到各个农家客堂的泥地上。因怕受潮,在钢琴底下垫了几块砖瓦。于是我们一伙人就常常上午插秧施肥,下午弹琴。弹着肖邦与贝多芬的手指,还留着一股河泥与牛粪的气味。飘扬在田野上的琴声,引来了在田埂上玩耍的农家小孩观望。他们好奇的眼神,与放在泥地上的钢琴,形成一幕超现实的景观。
也是借着学样板戏的名义,各地专业团体与音乐学校的钢琴演奏员,有机会进京参加钢琴培训班。钢琴教学与演奏就此名正言顺地得以复兴。
那位海外钢琴家不能像我们那样感同身受的是,在那个年代,如果没有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与以后的钢琴协奏曲《黄河》,真不知钢琴会被禁锢到何年何月!十年文革之后,一批钢琴学子的技艺会荒废到什么地步!还有,中国会有从80年代兴起的、一直延烧到今天的第二次钢琴热吗?